在江苏昆山张浦镇的田野间,一座高出地面约 8 米的土丘静静矗立了五千年。当 1977 年当地农民在耕作时偶然发现陶片与玉器残件,这座名为 “赵陵山” 的土丘,才逐渐揭开它作为良渚文化中期核心遗址的神秘面纱。作为长江下游新石器时代文化的重要节点,赵陵山遗址以其丰富的墓葬遗存、精美的玉礼器和清晰的社会分层,成为解读良渚文化 “早期国家形态” 的关键样本,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窥探五千年前面向太湖、背靠吴地的文明窗口。
一、丘上遗址:从偶然发现到系统发掘的考古历程
赵陵山地处太湖流域东北部的平原地带,属于长江三角洲冲积平原的边缘区域,这里河网密布、土壤肥沃,自古便是人类宜居之地。1977 年的首次发现并未引起大规模关注,直到 1984 年南京博物院考古队进行试掘,才确认这是一处距今约 5300-4300 年的良渚文化遗址,遗址总面积约 10 万平方米,核心区域为一座人工堆筑的土台,现存高度 8 米,底部直径约 120 米,呈现出 “馒头状” 的典型良渚文化高台特征。
1990 年至 1995 年,南京博物院联合昆山文管部门开展了三次系统性发掘,揭露面积达 1300 平方米,清理出墓葬 85 座、灰坑 23 个、房址遗迹 3 处,出土玉石器、陶器、骨器等各类文物 1000 余件(组)。考古队员在土台顶部发现了明确的 “祭坛” 遗迹 —— 以红烧土为核心、外围铺砌鹅卵石的圆形祭祀区域,直径约 15 米,周边分布着多座高等级墓葬,印证了赵陵山 “祭祀与埋葬一体化” 的功能定位。
不同于良渚古城遗址的宏大规制,赵陵山以 “中小型区域中心” 的特质展现出良渚文化的多样性。遗址地层堆积清晰,从上至下可分为良渚文化层、崧泽文化层和马家浜文化层,其中良渚文化层厚度达 2-3 米,包含了中期早段至晚期早段的完整文化序列,为研究良渚文化的分期演变提供了珍贵的地层依据。正如南京博物院考古专家张敏所言:“赵陵山的价值在于它完整保留了良渚文化中期社会的‘切片’,让我们能清晰看到当时人的生活与信仰。”
二、玉与土的对话:墓葬遗存中的社会分层密码
赵陵山遗址最具震撼力的发现,是 85 座墓葬呈现出的极端贫富分化与等级差异,这也是良渚文化进入 “早期国家” 阶段的直接证据。考古队员将墓葬分为三个等级:大型墓仅 3 座,集中分布在土台顶部祭坛周边,墓坑长 3-4 米、宽 2-3 米,随葬品数量均超过 100 件,且以玉器为主;中型墓约 20 座,分布在土台中部,随葬品 30-50 件,包含少量玉器与较多陶器;小型墓 62 座,散布在土台边缘及底部,多数仅随葬 1-2 件简单陶器,甚至无任何随葬品。
1991 年发掘的 M77 号大型墓,堪称 “良渚文化贵族墓的典范”。这座墓坑长 3.8 米、宽 2.5 米,墓主人为成年男性,随葬品达 128 件,其中玉器占 96 件,包括 1 件玉琮、2 件玉璧、3 件玉钺、16 件玉镯及数十件玉管、玉珠。尤为珍贵的是那件通高 15 厘米的玉琮,表面以阴刻技法雕琢出简化的 “神人兽面纹”,线条流畅细腻,孔径误差不超过 0.1 毫米,展现出当时顶尖的制玉工艺。玉钺作为军事权力的象征,在 M77 中与玉琮、玉璧共出,说明墓主人同时拥有宗教、政治与军事三重权力,很可能是区域内的最高统治者。
中小型墓葬的遗存则勾勒出普通民众的生活图景。M45 号中型墓出土的黑陶鼎,器形规整,胎壁仅厚 0.3 厘米,口沿处刻有弦纹与波折纹,属于良渚文化典型的 “薄胎黑陶”;而 M82 号小型墓仅随葬 1 件夹砂红陶釜,器表粗糙,无任何装饰,两者的工艺差距直观反映了手工业资源的分配不均。这种 “金字塔式” 的墓葬结构,印证了良渚文化中期已形成稳定的社会等级制度,“贵族阶层” 通过控制玉器生产、祭祀活动与军事力量,构建起早期的权力体系。
三、文明的回响:赵陵山的文化内涵与良渚脉络
赵陵山遗址的文化价值,不仅在于其丰富的遗存,更在于它填补了良渚文化中期区域中心的研究空白。从地理区位看,赵陵山位于良渚古城(浙江余杭)与少卿山遗址(江苏常熟)之间,处于太湖流域良渚文化遗址群的 “东北部走廊”,其出土的玉器形制、陶器纹饰与良渚古城核心区高度一致,说明当时已形成跨区域的文化交流网络,玉礼器的制作与使用规范在整个太湖流域得到统一。
遗址中发现的人工土台,是解读良渚人 “天地观” 的重要线索。这座土台采用 “分层堆筑” 工艺,每层土壤颜色与质地均有差异,底部铺垫一层厚约 20 厘米的青灰色淤泥,中间夹有木炭层,顶部则用纯净黄土夯筑。考古学家推测,这种建造方式不仅为了稳固,更蕴含 “沟通天地” 的宗教寓意 —— 青灰色淤泥象征 “水”,木炭象征 “火”,黄土象征 “土”,三者结合暗合良渚文化 “天人合一” 的原始信仰,土台既是祭祀场所,也是权力的物化象征。
赵陵山的制玉工艺更折射出当时手工业的专业化程度。遗址出土的玉器中,除了常见的琮、璧、钺,还有一件透雕玉饰,以玉管为主体,透雕出缠枝纹样,孔径最小处仅 0.5 毫米,需借助细砂与线具缓慢琢磨才能完成。经检测,这些玉器的原料多来自江苏溧阳小梅岭与浙江德清,说明当时已形成 “原料开采 - 运输 - 加工 - 分配” 的完整产业链,很可能存在专门的 “玉工群体”,手工业从农业中分离出来,成为独立的生产部门。
四、千年守护:遗址的当代价值与文化传承
如今的赵陵山遗址已建成 “赵陵山良渚文化遗址公园”,采取 “保护性展示” 模式 —— 在发掘区域搭建钢结构保护棚,保留墓葬与土台的原始形态,同时设置科普展厅,通过实物、模型与多媒体手段,向公众还原良渚人的生活场景。2013 年,赵陵山遗址被列入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其保护规划严格遵循 “最小干预” 原则,周边 500 米范围内禁止大型建设,确保遗址风貌不受破坏。
在学术研究领域,赵陵山遗址为 “良渚文明起源” 研究提供了关键支撑。通过对墓葬人骨的 DNA 检测,考古学家发现赵陵山居民与良渚古城居民存在密切的遗传关联,证实太湖流域良渚文化人群的连续性;对陶器残片的植硅体分析,则发现当时已广泛种植水稻,且稻作农业已达到较高水平,粮食剩余为社会分层与手工业专业化提供了物质基础,这些发现推动了 “长江下游是中华文明重要发源地” 的学术认知。
对公众而言,赵陵山遗址更是连接古今的文化纽带。每年春分与秋分,遗址公园会举办 “良渚文化祭典” 活动,志愿者身着仿制的良渚服饰,演示玉器制作、陶器烧制等原始技艺,让游客直观感受五千年的文明魅力。昆山当地中小学还将赵陵山遗址纳入 “乡土历史课程”,组织学生参与考古研学,亲手清理模拟探方,在实践中理解 “何为文明”“何为传承”。
当夕阳洒在赵陵山的土台上,五千年的风掠过田野,那些埋在地下的玉琮与陶片,仍在诉说着良渚人的智慧与信仰。赵陵山遗址或许没有良渚古城的宏大,却以其 “小而精” 的特质,成为太湖流域良渚文化的 “活化石”—— 它见证了早期国家的雏形,承载了中华文明的基因,更提醒着我们:长江下游的沃土,同样孕育过灿烂的古代文明,那些刻在玉上、埋在土里的密码,正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生动注脚。